遗嘱!继承!——从英国小说看百味人生》囊括六项艾美奖,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也热追的英剧《唐顿庄园
2014年2月21日 人民法院报 俞 飞
囊括六项艾美奖,美国第一夫人米歇尔也热追的英剧《唐顿庄园》,年初登陆央视八套。全剧围绕家族财产“限定继承制”展开,剧情跌宕起伏,上演一段段悲欢离合故事。昔日英国少为人知的继承制度,也让全球观众叹为观止。
“既不公正,也不合理。”后世学者评价英国中世纪继承制度,一语中的。斯时,教会法院与世俗法院严格分工,前者处理动产,后者负责不动产。女性继承权似有还无,土地继承中长子继承制,怎不令人摇头叹息?
不过,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百年前英国上议员洛德强调:“废除长子继承制,相当于对许多家庭判了死刑,并使其灭绝。”地产分割,削弱家族经济实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期期以为不可。而女人婚后从夫姓名,财产势必易主。女性继承财产,无疑意味着家族的终结,而非延续。岂有此理?
中世纪,遗嘱继承涌现于英伦三岛,主要适用于动产继承领域。普通法基本原则是,保障动产领域的绝对遗嘱自由,父亲有权将动产捐给大学,甚至妓院,而丝毫不必顾及饥寒交迫的妻女。立遗嘱者处置动产时,并不考虑财产最大效用,也不考虑妻子女儿权益,而是为他不死的灵魂,来世的幸福着想。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文学巨匠巴尔扎克一语道破天机。浏览英国十八世纪经典小说,遗嘱在众多作品中俯拾皆是,常是重要桥段,地位举足轻重。丢失的遗嘱、篡改的遗嘱、销毁的遗嘱、伪造的遗嘱、有争议的遗嘱……君不见,有产者撒手人寰,葬礼举行之时,全体家庭成员到场。律师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遗嘱,宣读内容。在这朗朗宣读声中,多少人物的命运发生戏剧性转变。
犹记得,《傲慢与偏见》中,正是班内特先生的地产,根据遗嘱附加条件,限定传给男性继承人,成功塑造了一位患有“嫁女儿癖”的班内特夫人喜剧形象。家里四个千金,唯独没有儿子,无法继承遗产,这就意味着如果丈夫去世,班内特夫人和女儿就会被赶出家门,居无定所,更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她迫切的希望把四个爱女都嫁出去。上帝保佑!最好能高攀到那些多金的富裕绅士。
无怪乎,人生信条为“干什么都行,但没有爱情可千万不要结婚”的伊丽莎白拒绝表哥求婚后,班内特夫人的焦虑可以说达到了顶点:老了之后,自己会连个住所都没有,沦落到受人接济鄙视的地步,这是心高气傲的她万万无法接受的。小说的中心故事就是班内特太太嫁女儿,所有的情节都围绕此展开。
《简爱》小说主线,则可追溯到老罗切斯特要把全部产业完整地传给长子,次子——小说主角罗切斯特,不得不为三万英镑远赴西印度群岛,娶疯女人为妻,简爱出走与奋斗的正剧,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拉开帷幕。
得知罗切斯特有过妻子,简爱悲痛欲绝地离开了桑费尔德庄园。仅有的积蓄花光了,沿途乞讨,最后晕倒在牧师圣约翰家门前,被其救下。峰回路转,吉人自有天佑!不久,圣约翰接到家庭律师的通知,浪迹海外的叔父约翰简去世了,留给简爱二万英镑天文数字遗产。
“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带着丰厚遗产,简爱与爱人罗切斯特,有情人终成眷属。
《呼啸山庄》的故事布局,也与遗嘱息息相关,“画眉山庄”的主人老林敦立下遗嘱,儿子如无子嗣,田庄转由女儿伊莎贝拉及其后嗣继承。多亏遗嘱中的漏洞,希思克利夫娶其为妻,生下一子小林敦,总算把田庄弄到了手,复仇者的形象越发真实可信。
其实,细读小说,小林敦病逝时尚未成年,本无资格订立遗嘱,将“田庄”留给父亲希思克利夫。故事最后,年轻夫妇海里顿和小卡蒂,婚后成了两处产业“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新主人。事实上,依据当时英国法律,希思克利夫死后无继承人,又未留下遗嘱,产业则由王国政府充公,一对年轻人除爱情外,将一无所有。只是如此一来,与读者期待落差太大,所以作者艾米莉,也就匆匆一笔带过。
这方面,要数女作家乔治·艾略特最为严谨。她的名言,可为心声:“一位自高自大的人,就像是一只公鸡,它以为太阳上升,是为了聆听它的啼声。”
为写小说《激进派费立克斯·霍尔特》,艾略特专门向法学家费德里克·哈里逊移樽就教,以免在遗嘱问题上贻笑大方。时至今日,哈里逊的复信,总是附在小说正文之后,以帮助读者厘清,作为全书基石的特兰孙庄园继承权疑案,这可算是小说家处理遗嘱问题的翘楚!
狄更斯的小说《马丁·瞿述伟》,通过老马丁一生颠沛流离,充满焦虑的人生,揭示一个中心观念——无所不在的私欲。全书核心问题——财产继承关系在人们之间自然关系上的投影。老马丁处在众多的自然关系当中,包括兄弟、侄子、孙子、表弟、外甥,加上其他沾亲带故的男男女女。可是,在他们的眼中,老马丁不是人,而只是一份人格化的遗嘱。反过来在老马丁的眼里,他们也不是人,而只是一只只伸过来的手。
为求遗产早日到手,儿子约纳斯一不做二不休,对父亲下毒手,接着又杀人灭口,最后,东窗事发,自己也落入法网,正是全书最阴暗的一页。小说有关“家庭聚会”的场面,富有深意。老马丁病在路上,众亲朋连忙赶来,为遗嘱而吵成一锅粥。
“让我操了一辈子心,受了一辈子罪,等我死后,就又该引起没完没了的纠纷,造成难以消灭的恶感。向来都是这样。有钱的人一进坟墓,就不一定引起什么样的热闹官司……”老马丁乘他们不备,拖着病体悄悄溜走。
人心惟危。《理智与情感》中,庄园主米德尔顿家大少奶奶与老公的精彩对话,可称得上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脚。“我父亲临终有嘱咐”,丈夫回答说:“要我帮助寡母和妹妹们。”
“他准是在说胡话。那阵子,他十有八九是神志不清了,要不然他就不会异想天开地要你把自己孩子的财产白白送掉一半。那好,就帮她们一把吧,可是帮—把何必要三千镑,你想想看。”“哦,当然。”丈夫一本正经地说道。
“当然如此。说实在话,我认为你父亲根本没有让你资助她们的意思。我敢说,他所谓的帮助,不过是让你合情合理地帮点忙,比方替她们找间小房子,替她们搬搬东西啦,等季节到了给她们送点鲜鱼野味啦,等等。我敢以性命担保,他没有别的意思。一年五百镑啊!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们哪能花掉一半。至于说你想再给她们钱,未免太荒诞了吧,论财力,她们给你点倒差不多。”
遗嘱官司开打,往往旷日持久。狄更斯第一部法律小说《荒凉山庄》中,贾迪斯控告贾迪斯的遗嘱争执案拖了几十年,跨了好几代人,但始终看不见结案苗头。
“那些自称参与该案的律师共有二十三位,可是他们对案情似乎并不比我了解多少。他们跟大法官交谈,彼此争辩解释,有人说应该这么办,另一些人又说应该那么办,有人开玩笑地建议翻阅大卷的口供书,这马上引起更大的骚动和笑声。那些与本案有关的人士都懒洋洋的,把审理这案子当作一个消遣,因此谁也没法使这个案子产生任何结果。”
好个狄更斯,凌云健笔意纵横。控诉拖延费时的遗产官司,不仅体现了法律的拖延,律师的贪婪,而且在案件无休无止的运作中,遗嘱解释的过程自我膨胀。
它本来是确定继承权的手段,却异化为它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纪念碑、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一个没有终点的过程、一种没有止境的追求、一桌不散的宴席、一代一代律师磨牙练武的场地、一个以原告和被告为原料的机器、以活人为祭品的法律圣殿。高悬着的诱人遗产转化为对整个家庭的诅咒。
好在1837年、1852年、1861年以及1963年,英国议会通过一系列遗嘱法改革法案,加上1925年颁布的《遗产管理法》,废除长子继承制。英国遗嘱继承现代化一日千里,摆脱教会控制,男女平权曙光初现,体现出男女继承权的完全平等。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留下一纸遗嘱,直面死,思考生,何尝不是美事一桩。只是,纠结着太多利益、人性与欲望的遗嘱之争,是否像电影《魔戒》一样,注定会是人间永远不会消失的战争?
(作者单位:中国政法大学比较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