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洪果:女性的身份与爱情——电影《白鹿原》观后
2013年10月14日
谌洪果 共识网·思想者博客
电影《白鹿原》对原著做了大量的删剪,弱化了小说中具有重大历史、政治和家族斗争意义的主题,突出展示了田小娥充满情欲和挣扎的悲苦的一生。这样的改编自然会引起不小的非议。不过,女性命运作为这个民族生活秘史的重要部分,她们的生存哲学和情爱观念,她们在时代颠簸及社会压力下的向往和渴望,以及她们的生死搏杀和信念幻灭等等,也可以为我们全面理解这个民族的正义观和精神视野,提供一个不可或缺的视角。
我把田小娥的一生概括为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纠结以及一个女人与整个社会对抗的故事。田小娥先是作为二房女人嫁给一个年老的地主举人;然后和长工黑娃通奸被休,继而和黑娃共同生活,却无法得到一个妻子的名分;黑娃逃走后,她作为活寡妇被亲族长辈鹿子霖利诱发生不正当关系;最后又在鹿子霖策划教唆下勾引白孝文,两人放纵堕落。贯穿于田小娥与四个男人的关系始终的,则是她被整个社会所排斥和仇视的残酷事实,直到她被名不正言不顺的公公杀害,没有任何人同情,却留下了灾星、荡妇、乱货的污名。影片对田小娥的命运显然是持一种同情的理解的态度。今天的我们既要注意到田小娥作为一个活得痛苦、死的痛苦的女性曾经为尊严幸福所做的孤独的抗争,也不能完全用现代女权主义的眼光来对当时的传统和生活进行简单化的解读。
从田小娥和她的举人丈夫的关系来看,田小娥是以被压迫虐待的形象出现的。她在生活上承担劳苦,精神上承受侮辱,肉体上饱受煎熬,以至于她对黑娃说自己“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宁愿付出一切代价私奔。然而,承认田小娥在婚姻里受到欺压这一事实,并不必然意味着当时以一夫多妻制为主的婚姻制度就完全是对人性的扭曲和压制。如果我们用一种语境化的眼光来看,就会发现,一夫多妻制能够成为人类文明史上大部分时间和地区的主要婚姻形态,是有着小农自然经济条件的稳固基础的。在这种语境下,包办婚姻和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更符合宗法传统和婚姻的生育功能,并且在女性职业经济地位无法独立的条件下,它也能为女性提供很好的保护。根据波斯纳的分析,一夫多妻制甚至有利于巩固家族自治,抵御专制集权,对于民间社会生长是有利的。
然而,一夫多妻制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在一夫多妻制情况下,必然出现家长制和科层制的管理方式,由此导致公事公办,进而强化男子严酷威严的男权地位,使得夫妻感情淡薄。此外,在这种等级制下,大老婆的地位往往具有优先性,做丈夫的不能无原则地偏爱年轻漂亮的小老婆,否则就会乱套,不利于家庭制度等级秩序的稳定。由于男女年龄相差大,还会出现代沟和垄断,对别的身强力壮的男人造成性剥削和性浪费,致使通奸和私奔几率的增大。所有这些坏处及其后果,都体现在田小娥的遭遇上。
所以,当田小娥遇到黑娃这样的年轻力壮的帅哥,被压抑的性和情感的渴望自然会被激发出来,一来二去,偷情便成为必然。在遭受通奸惩罚之后,当黑娃带着小娥回到白鹿村,他们又将面临更大的阻碍和压力。父亲把他们赶出家门,族里也不准他们进入祠堂成亲。二人只好在村边的破窑洞中相依为命。好在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而且黑娃也的确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因此两人虽然条件艰苦,却勤俭持家,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日子也一天天好转。可是,农会革命的到来,在让他们扬眉吐气一把之后,随即便转入了灾难巨变当中。黑娃被迫出逃,最终沦为土匪,田小娥则从此走上了不归之路。
黑娃爱小娥吗?当然爱。但黑娃和小娥的爱情真的是那么毅然决然并与传统一刀两断吗?这就不一定了。电影当中虽然没有交代黑娃的最终结局,但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在黑娃“学为好人”后,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带着新夫人回到白鹿原,进入祠堂,回归传统。黑娃的心目中并没有真正具备鹿兆鹏所推崇的那些“反封建专制”、“自由解放”等观念。实际支配着他的行动和选择的,仍然是在传统中争取属于自己的位置。所以,爱情诚然很重要,但名分更重要,没有名分支撑的感情,很脆弱也很容易受到摧毁。这也就是两情相悦的男男女女大多更愿意进入婚姻这一制度牢笼的原因。
黑娃逃亡后,小娥一方面害怕报复,另一方面生活困顿,在走投无路下只好找长辈和乡官鹿子霖求助。鹿子霖这人行事龌龊,肉体软弱,没有原则,乘人之危,威逼利诱晚辈田小娥跟他上床。毫无疑问,鹿子霖和田小娥之间主要是一种相互利用关系。当然,也不可否认,对于孤苦无依的田小娥来说,这种感情本身也具有复杂性,自己的男人四处流离,小娥又担心又心存抱怨;而在身边,鹿子霖作为情场老手,也会有对小娥的各种细心体贴照顾,这不免让她有温暖感动的时候。因此,对于田小娥和鹿子霖的关系,我认为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鹿子霖的确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为她提供了实实在在的帮助,包括物质上的帮助,让小娥不再挨饿受冻;安全上的帮助,保护小娥不受别的男人骚扰;还有精神上的帮助,能让小娥不那么孤独。当然,在田小娥因为报复白孝文一事而良知发现后,她便羞辱鹿子霖并毅然结束了这段不伦的感情。
至于田小娥和白孝文的关系,基本可以概括为由恨生爱四个字。在经历了报复、内疚之后,两人终于抛开一切,大胆厮守。这种果敢甚至比当初她和黑娃的反叛更加的坚决彻底,以至于两人可以不问世事,不顾伦理道德,尽情体验各种极端的欢愉和堕落。但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肯定是好景不长、代价惨重的,很快白孝文就倾家荡产,害死发妻,两人也饱受了人世间最最痛苦的饥饿和屈辱,最终走向不同的归宿:白孝文否极泰来,升官发财;田小娥则被视为害人精,凄然被杀。
纵观田小娥和四个男人的关系,可以总结如下:田小娥跟举人丈夫的关系,是制度的、被动的连结,她虽然有了妻子的名分,却无法从中过一种安分的生活;田小娥跟黑娃的关系,是原始的、本能的情爱,具有爆发性的力量和真挚朴素的情感;田小娥跟鹿子霖的关系,则是在利用性来寻求安全保护,双方都充满着利用和算计,但小娥更加无助,所以更纯粹些;田小娥跟白孝文的关系,是爱恨交织,相依为命,舍弃了一切道德和伦理的重负。她最终选择离开了两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却被两个相爱的男人所抛弃,无论这种抛弃是出于怎样的逼迫和无奈。
《白鹿原》以田小娥的死,展示了女性争取自身的身份和爱情的悲壮努力。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这种抗争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却是灿烂而可贵的。田小娥的真正敌人,是整个扼杀了她的社会环境、民情舆论和文化暴力,是某种传统之下对普通人的需求与欢愉的普遍的漠视与盲点。然而,我却想指出,我们不能因为田小娥的不幸,就说在那种传统下所有女人都是不幸的。女人的身份和爱情既是由社会所塑造的,也会体现出与社会之间某种必要的自由张力。在这片白鹿原上,既有在传统中安之若怡而比田小娥生活得幸福的女人,比如白嘉轩和朱先生的老婆,也有受传统摧残而比她生活得更加不幸的女人,比如鹿兆鹏的女人和白嘉轩的前面六房女人。任何传统之下,都会有受益者,也会有牺牲者,所以对于传统,需要一种更加全面审视的眼光,需要一种批判性继承的态度,由此才能正视这种传统所蕴含的危机和希望。
通过《白鹿原》,我们不仅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传统女性的身份和爱情,而且也切身体会到支配这种身份爱情的传统宗法秩序遭受的冲击。在将这种传统视为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四大绳索对女性的摧残之外(这是意识形态化的解读),我们还可以从这部电影中读出这个民族为了生存、欲望、安全和权力这四大目标而忍辱负重、倔强不屈的生活状况。在影片中渲染的麦浪和喧嚣、愉悦和恐惧都已成为这个民族精神中的永久印记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有理由相信,在这些基本而本能的目标之外,我们完全可以成为一群尊严的存在、公义的存在、自由的存在和爱的存在,这是新的身份和爱情的标志。今天的我们,需要通过自觉的省察和行动,来走出那个焦虑的世纪。在建设未来生活与制度过程中,我们将带着传统和重负,尤其是带着千千万万个田小娥们的苦痛幸福的体验,来完成我们的时代使命。政治的正义必须建立在深刻体察每一个个体的尊严和爱的基础之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充分考虑社会条件、民情风尚的变迁与制度变革之间的关系,才能从一个挣扎的民族走向一个挺立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