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纠纷

2014年11月13日  温中民一  夏宁安

剥开家暴的洋葱

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夏宁安

家暴是个涉及到社会学、心理学、犯罪学的复杂问题，研究家暴就像剥洋葱，剥开一层又一层。——鲍尔斯法官

“家暴不就是老公打老婆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能讲个四天？”这是多数学员在拿到中美提高涉及家庭暴力刑事案件审理技能培训日程表时的困惑，面对中国学员的困惑，拥有多年家暴培训工作经验的鲍尔斯法官在培训伊始就以题记中的洋葱妙喻开宗明义地阐明家暴这个寻常词汇背后的不寻常。如果单单一个比喻还不能完全解释学员们的疑惑，那么接下来的四天培训则足以完成对他们既有观念的颠覆——老公打老婆不一定就是家庭暴力，家庭成员间的暴力分为控制型暴力、防卫型暴力、偶发性暴力，只有控制型暴力才是真正的家庭暴力；家暴案件审理也并不简单，不单涉及家庭暴力的界定、家暴证据的采信、受暴人询问技巧等等家暴案件本身的问题，甚至还包括针对家暴案件经办法官自身的人文关怀——如何缓解法官的替代性创伤；培训也不单单是老师在上面讲，它还可以有小组讨论、视频观摩、角色扮演等丰富多样的形式……

诚然，因为中美之间司法制度鸿沟的存在，美国法官关于具体家暴案件审理技能的西方经验并非可以直接照搬至中国，但这些林林总总审判技能背后所蕴含的先进司法理念，却值得中国法官吸收借鉴，故这次培训最大的意义也许不在于技能传授，而在于观念洗礼，可以说，这次培训让与会的中国法官重新认识了什么是家庭暴力。

长久以来，中国的一些法官都存在一个认识误区，即认为家庭暴力就是夫妻间的磕磕绊绊，是是非难断的家庭内部纠纷，属于公权力无法也不应介入的家庭自治范畴。于是我们经常看见，在一些因为被告人对被害人长期殴打、虐待并构成犯罪的案件中，法官往往无视被告人的长期家暴背景，仅根据双方的夫妻关系即笼统认定为家庭内部纠纷，然后依据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对长期施暴的被告人予以从轻处罚；而在一些以暴制暴的涉家暴刑事案件中，对被告人辩解的被害人有长期家暴背景，法官也往往不予核查，就以“因为家庭琐事纠纷”而一笔带过，未对被害人的家暴过错进行具体认定。

这些对家庭暴力和家庭纠纷不加区分、均码处置的做法其实归根结底都源于对家庭暴力的认识误区，那么到底什么是家庭暴力呢？它是一个世俗的生活用语？还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通过此次培训大家发现，其实家庭暴力是一个横跨社会学、心理学、法学的严谨学术概念，它特指发生在亲密关系中的一方侵害或威胁要侵害另一方的身体、性、精神等方面的人身权利以达到控制另一方目的的行为模式。如果说偶发的家庭纠纷是情怨纠缠的日常摩擦，是猫狗打闹，是人民内部矛盾，则有周期性、控制型特征的家庭暴力则是血泪交织的残暴折磨，是狼羊之战，是阶级斗争，如果不将贬义的家庭暴力从中性的家庭纠纷概念中独立出来，则无疑会大大稀释、泛化家庭暴力的危害性，让罪恶找到了可以逍遥法外的庇护所。只有在严谨学术视角下对家庭暴力重新定义后，我们才能理解和认识一些家暴受暴人的“反常”行为，比如在施暴人长期的控制型暴力下，类似于患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人质，一些受暴人并未表现出常人所预期的那样，采取报警、离婚或者离家出走等行为进行自救，而是“心甘情愿”地和施暴人继续一起生活，但从心理学意义上来说，受暴人的该意思表示明显系基于心理受控下的不自由，她表面虽“心甘情愿”，其实内心是心“干”情“怨”。而在受暴人因为心理受控而委曲求全地依附于施暴人时，整个家庭作为抽象的社会主体已经明显不具备自治能力，故此时公权力采用人身保护令、禁止令、刑罚等外力救济措施，非但不是对家庭意思自治的干预，反而是对家庭意思表示瑕疵的修正。

另外，在一些受暴人因为遭受家庭暴力摧残多年，反抗无力、求助无门，最终走投无路以暴制暴将施暴人杀死的案件中，受暴人更是有着迥异于常人的心理互动模式，她的绝望、无助以及由此导致的愤怒和残忍更需要接受专业的心理评估，需要专家证人对其特殊心理规律进行说明，因为“受虐妇女综合征”是一个严谨的专业学术概念，他和身体伤害、车辆构造一样，都是一个专业问题，需要有专门知识的人辅助法官进行判断。人身保护令也好，专家证人也好，所有的这些审理技能其实都是耕植于家暴理念之上的，一旦理念更新了，相应的技能自然水到渠成，但恰恰又是理念的定势最为顽固，更新非为朝夕之功。不过从学员在互动中的发言以及事后对培训效果的评估反馈来看，家暴理念已经春风化雨般润入多数学员的审判思维方式中，如果从理念传播的角度评判，这次培训无疑是成功的。

来自美国的鲍尔斯法官可能不知道，在中国，剥洋葱除了寓意着层层剥落外，还意味着剥落过程中伴随的泪流满面，本次培训中，无论是培训中展示的影视片段，还是现实的家暴案例，受暴人的不幸和无助一次次的震撼和拷问着法官的内心，剥开家暴的洋葱，我们不仅更进一步认识了家暴，也更深层次地发掘了自己内心的悲悯，那是作为一名刑事法官所必需的悲悯。